对话苏伟铭: 哪有世界级车企, 选择不在中国
- 2025-07-24 06:48:5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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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/ 温 莎
编辑/ 黄大路
设计/ 张 萌
上兵伐谋。
“做企业首要的事情就是战略,很多初创或者新品牌都有一种‘不想那么多,走一步看一步’的打法。” 雷诺中国董事长、首席执行官苏伟铭认为这种方式并不可取,做企业最重要的是战略。制定战略的过程,要依靠对技术的判断,对市场的判断,以及对地缘政治的敏感度。
30年前,苏伟铭从新加坡来到中国,见证并参与了中国汽车的从无到有、从有到强,与吉利李书福,奇瑞尹同跃属于一代人。在采访中,他时常会提起一些中国汽车的历史性节点,比如,他清晰的记得2006年8月,中国当月销量首次超过美国,成为全球第一大的轿车市场,“从那个时候,中国的市场规模就上来了”。
然而,无论市场如何变化,苏伟铭在时代的浪潮中始终能够找到自己的舒适区,复盘过往的经历,战略起到了决定作用。
作为职业经理人,苏伟铭的职业生涯从奔驰到大众再到雷诺。在中国汽车起步的阶段,他选择传统巨头,收割市场红利;当中国汽车结束30年高速增长,他进入雷诺将中国技术引入国外。苏伟铭在职业上的选择,是人生的战略。
在奔驰,他建立了一支优秀的本地团队,将豪车巨头成功引入中国;在大众集团,他先后主导了“南方战略”和“SUV战略”,助力大众在中国的辉煌;在雷诺,他果断建议董事会从中国断舍离,砍掉累赘的业务,转而从中国市场汲取智能电动养分。这些,是他经营企业的战略。
“无论在奔驰还是大众,每天不仅关心跟库存、成本、现金流相关的运营层面,更重要的还是对汽车产业的判断。”苏伟铭想强调的是,不要以静止的眼光来看一个东西,至少要以10年的发展变化去做判断。
除了时间的长度,还有地域的宽度,对话中他对欧洲,北非,中东等国际市场格外关注,身在中国,但脑海中藏着一张世界地图。
人生如棋,上等人走一步定十步,中等人走一步算三步,下等人走一步看一步。大多数时候,苏伟铭都在思考,他总能剥离表象、抓住本质,像在迷雾中手握罗盘,清晰锁定长远目标。
至于方法,这位新加坡人的中文并没有英语好,“有一句话叫It’s better to be roughly right than absolutely wrong.(大体正确好过全盘错误)。”苏伟铭告诉《汽车商业评论》,“就是做策略的时候,要看大方向,不要看细节。事实上你看越多细节,大方向越难把握,更多的还是要对总体市场有判断,对结构性有判断。”
汲取养分,雷诺的中国选择
2021年3月,苏伟铭被任命为雷诺中国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,同时也是雷诺管理委员会成员。
刚执掌雷诺时,雷诺在中国还有江铃雷诺、华晨雷诺,东风雷诺,易捷特,一共4座合资工厂。他向雷诺集团董事会提出了战略收缩的建议,最终4座工厂里易捷特留了下来,作为小型电动车走向国外的出口,其他三个厂子都退出了,原因是“并没有掌握核心的技术”。
雷诺集团舍弃了一个年销量为1.36万辆(2019年销量)的市场,避免了每年数亿欧元的亏损。如今看来,这是一个颇具前瞻性的决定。五年过去了,在中国市场的极致竞争中,合资车企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,如果当年雷诺坚持下去,无外乎也是卖一辆亏一辆的窘境。
中国地区的果决,也助力了雷诺全球的复苏。四年前,雷诺濒临破产,四年后,雷诺迎来了126年历史以来最好的时候。
2024年,雷诺集团全球销量超过226万辆,营业利润43亿欧元,创下历史新高,自由现金流高达29亿欧元,同比增长21%。更令人瞩目的是,其汽车业务净现金财务状况攀升至71亿欧元,较上年几乎翻倍。
2020年4月14日,雷诺集团宣布全面停止传统燃油车用车业务将全面停止。互联网上,总有人因此传言雷诺退出中国,事实却是,雷诺不再中国卖车了,却把根扎得更深了。
“中国是全世界1/3的市场,哪会有一个世界级的企业,今天选择不在中国发展呢?”苏伟铭反问道。
四年时间,中国正在成为雷诺的缪斯。
“我和团队说想做一辆价格低于2万欧元的电动车,并且在两年内完成。团队对我的想法表示惊讶,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。然后我来到中国,问了同样的问题,他们告诉我,没问题。” 雷诺集团的上一任首席执行官卢卡·德·梅奥(Luca De Meo)多次提到中国给他的惊喜。
2026年,雷诺集团下一代纯电小型车Twingo即将上市,研发正是在中国完成。
2025年3月28日,雷诺集团在上海黄浦江畔正式落成其全新的中国总部,并宣布与ACDC(Ampere China Development Center)展开深度协同,苏伟铭在开幕仪式上表示,雷诺的“新家”不仅是办公场所的变迁,更是雷诺聚合本土创新能量的超级接口。
“短期,通过ACDC,雷诺的下一代电动车,第一辆Twingo E-Tech,第二辆Dacia,都已经在规划,且在成本上实现了立竿见影的40%的降幅。”苏伟铭将雷诺的中国战略划分为短期,中期和长期。
“这是什么概念?我整个职业生涯一直在做Re-Structure,也就是企业重组。通过重组最多能够降低15%~20%的成本,要降低40%除非把运营模式全部改掉,或成立一家新公司。这对传统主机厂会非常艰难,因为他们有诸多限制因素,不要想着去改你的系统,重新建立另外一个新的。” 苏伟铭进一步解释道。
在处理掉不良资产后,轻量化的运营,让雷诺集团用四年时间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,是时候将眼光放到更远的未来了。“我个人的看法是,轻资产是今天的战略,不是明天的战略。”他说。
“没花过这么多时间跟供应商在一起”
雷诺的中长期战略,在中国供应链。
7月10日,法国雷诺集团旗下电动汽车公司安培(Ampere)、中金私募、杭州资本和杭州高新金投共同签署了新能源汽车产业基金合伙协议。根据雷诺集团官方消息,该基金合作将在电池、智驾、智舱、软件、具身智能等多个前沿方向进行布局,挖掘新能源汽车产业生态投资机会。
苏伟铭对这次合作的定位是:继2024年成立ACDC研发团队之后,雷诺集团生态战略在华再落关键一子,“对于雷诺集团,我们希望能够战略性地结合中国目前的技术,而非纯粹采购中国的技术盲目使用。那么战略性地结合中国的技术,就是这支基金想要承载的规划。”
雷诺清晰的表达着在中国继续发展的强烈意愿,且将中国放在了更重要的位置,用苏伟铭的话说,“面对这个大国大市场,就不能干小事”。
“当时疫情后一解封,总部的人来到中国一看,发现创新速度今非昔比。疫情期间,中国在进步,而西方电动车并没有在进步,导致差距越来越大。在这段时间里,我的建议很简单,我们要拥抱合作。比如,跟中金这次的合作是我在2023年提出的。”
通过这支基金,雷诺想要寻找有实力的供应商,和供应商一同成长,并将中国的技术带到全球。
“纵观全世界大的供应商,博世、大陆集团、麦格纳都是德国的,他们体量成长到今天这么大,实际上都是BBA带出来的。60年代美国福特的T Model的装配管理,80年代丰田JIT(Just In Time)的生产管理模型,20年前崛起的BBA,你会发现每一段时间,每个地方,都会伴随着统领者蓬勃发展起来的生态链。”
苏伟铭相信,智能电动时代,中国一定会出博世这样的Tire 1巨头,只不过“可能不会是一家博世,而是三家”。
在他看来,电动车时代属于中国,而中国的价值在供应链。
“如果说现在对车企最重要的是技术,那么谁掌握技术呢,是供应商,所以今天的CEO要花很多时间跟供应商一起。中国的重要性并不是哪个品牌的销量好,而后面这套生态体系,这套体系会在未来二三十年支撑中国的汽车产业。“苏伟铭笑称,自己这辈子都没花过这么多时间跟供应商在一起。
过去,主机厂与供应链合作的方式是采购,一方出技术,一方出价格,彼此间是买卖关系。现在,雷诺希望选择一批优秀的供应商来绑定,和他们一起出海。苏伟铭强调,雷诺的出海不是出口,而是把中国企业国际化。
他提出了给中国供应商的建议:“现在谈出海,不是出口总装车,这种相对来说技术含量不高。中国要做到的就是零部件往外走,总装厂放在国外,大家才都有饭吃,中国会赚得更多。”
汽车技术竞争的过去和未来
在采访中,苏伟铭多次提到,市场不是看需求,而是看供应。
他认为,市场不一定是需求定义的市场,尤其在科技颠覆式创新的当下,很多真正的专家在企业当中,当他们的创新成功了之后,学界会进来研究,进而产生社会关注,再去形成所谓的市场需求,这中间需要一个时间上的沉淀。
当供应更重要的时候,需要准确的判断技术。对汽车技术的发展,苏伟铭有一套自己的判断逻辑:
“时间退回到大概2018年左右,电动车最先开始的就是发展三电,像宁德时代一类的企业就是在那时上来的。现在三电领域逐渐标准化和成熟了,与之对应的成本就会降低。如果2015年开始做电动车,成本肯定高,但现在成本变低了。从技术来讲,三电肯定会继续,不是电池到了800V就结束了,但是发展的坡度不会像以前那么大。
三电之后是EE架构,实际上是如何把上车身和下车身通过中间的部分连起来,操作系统(OS),像鸿蒙、谷歌这种。这其实也不是什么深奥的火箭科学,基本上底层是Linux系统,向上有OS,API,然后再向上连接到云。
既然上面有云,那么下面一定要有芯。所以,过去的24个月里面,芯片的发展也非常迅猛。再往上走的话,芯片会越来越重要。例如说从5个拓扑结构发展到20个甚至20个拓扑结构,驾驭更多的计算和功能。所以,未来每一辆车就会是一台电脑。”
在沟通中可以发现,苏伟铭是懂技术的,不仅是传统汽车的三大件,跟随新汽车的发展,他的知识结构也在快速翻新,他认为,当下进入了以AI为代表的软件周期。
在这个周期内,中国在“硬件”以及“软件中的硬件”方面出海空间很大,而“软件中的软件”,就是AI、数据等会掺杂对地域、文化、对地缘政治影的理解。
5年之后,当中国淘汰赛结束洗牌,车企之间的竞争不仅在三电和EE架构,更核心的是AI。
“我们现在已经完全进入到创新的节点,在这个节点上,发展的步伐和技术的创造力可能比工业革命更加巨大,因为AI、算法、芯片的能力能够迅速渗透到各个领域。”苏伟铭说,“AI的竞争归根到底会是场景的竞争和UX的竞争,谁在UX里边做得更好,谁更国际化,谁更快,谁的心理学掌握得更好,谁就达到一个新高度。”
在汽车行业的百年变革期,声音嘈杂起来,一家企业的掌门人需要有穿透迷雾,锚定方向的能力。于是,苏伟铭带领雷诺汽车从现在开始准备,从发掘有潜力的中国科技企业开始。
“做好一件事,要想清楚战略是什么”
汽车是苏伟铭的第二份工作。
作为亚洲最重要的国际金融中心,新加坡的银行业十分发达,苏伟铭曾在UOB大华银行有过短暂的工作经历。
当时,大华银行要成立全新的部门,由一名哈佛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带队,招聘45个员工,面试的时候,考官的一个问题是“为什么要进入银行业”,很多人都谈到了梦想,苏伟铭的答案不一样,他说投行其实也是一种销售行为。
“后来他们提到,之所以招聘我,是因为我对这件事情本质有着一个清楚的认知。”苏伟铭说,在银行工作的三个月,让他学会了外汇交易。“可能看起来去一个地方卖车并不赚钱,但为什么还是要去做呢?因为从外汇交易的角度来看,我能够赚到钱,反之亦然。这就是ForEx(外汇交易)。”
苏伟铭看到了本质,学到了知识,但还是拒绝了这份工作,因为汽车几乎是每一位男性的梦想。
和银行同一时间出现的机会是奔驰,20世纪90年代,奔驰的生意做得非常大,有轿车、卡车、甚至还有飞机业务,家大业大的奔驰在整个东南亚要招聘了12名管培生,苏伟铭是其中的一员,还是年级最大的一个,入职的时候已经29岁。
奔驰培训新员工的方式很土豪,每三个月去全球不同的地方学习,苏伟铭以自己“年纪不小”为由拒绝了,“不用派我三个月,你就派我去一个地方就好了。”最终,苏伟铭去了奔驰的总部斯图加特,学习收购并购业务M&A。
机缘巧合,正因为这个业务是当时的中国所需要的,学成归来的苏伟铭被派到中国做组长,开始了长达30年的职业生涯。
“当时12个人里11个人都走了,只有我1个人留下来,原因主要是每个人的期待值不一样。这些人里,大多数都是MBA毕业,已经是经理、高管的位置,但汽车行业有管培机制,无论背景如何起点都是学徒,我当时成熟一些,觉得做事必须有始有终。”
苏伟铭说,说到底也是战略,当初选择在斯图加特是自己的战略。
“如果是给我三个月做项目,其实做的不是项目,而是更多的去结识别人。反之,如果让我扎根在一个地方,成就成,不成就不成,刚好给我机会能够去发挥我的作用,你的上升空间自然变大了。” 苏伟铭说,“要做好一件事,想清楚自己的战略是什么。”
蔚小理会不会继续存在
看十步,才能走出正确的一步。
过去30年证明了苏伟铭总是能从细微变化中捕捉到未来的浪潮,甚至在趋势形成之前就埋下伏笔。那么他如何看待未来?
“我经常用三个数字去判断,100万辆,400万辆和1000万辆,这三个量是完全不同的运营模型。当时我去一汽-大众改组的时候,建的是一个100万辆的系统,在规模是100万辆的时候可以用,100万辆基本是人来管理。当规模上到400万辆的时候,是系统管理。到了1000万辆的时候,就完全是另外的一个概念,思考的出发点就是货币、汇率,比如,就算我去美国不赚钱,我也要去,因为在我的盈利模型里边,1/3的钱就是要从美国来,这就是风险控制的概念,管理层也要国际化,到了1000万辆的规模,需要看的是一个体系的成长。”
对市场,苏伟铭的判断和主流的意见基本一致,淘汰赛还需要五年。“过去电动车发展了10年,其实还是太短了,10年过后,二手车价格才会慢慢开始稳定,所以再给这个市场多5年的时间,这个市场才会不卷。”
苏伟铭看好民营企业,他谈到了吉利,认为吉利现在战略是很对的,极氪和领克的合并是正确的,“吉利开始铺开,第一阶段这么做是没错的,铺开之后规模效应的速度就快了,但要巩固和聚合,否则成本就很难管理。吉利下半场要去看的是如何解决高端车,还有更多可以发挥的空间。”
谈到国企时,他说国企也有国企的战略,“可能类似东风更多的做法是跟Tier 1的供应商合作,国企的好处是比较稳定”;谈到合资企业,他说“日产这样的大公司还是会有机会的”。
至于蔚小理的话,苏伟铭认为需要有规模,因为汽车是一个固定成本的业务,要观察他们的能力能不能达到100万辆的规模。
“很多人问我蔚小理会不会继续存在,我觉得作为一个品牌,是有可能一直存在的,但它不一定一直属于某一个人的,就好像保时捷、雷诺这些公司,它们的股东也经常在换。又好比我们和日产的合作也发生了变化,日产现在要找它的生态圈,雷诺也要找我们的生态圈。”
“战略不是伟大到舍我其谁。”苏伟铭如是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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